诗中有科学

诗中也有科学,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用科学的眼光来审诗、选诗、注诗、评诗。

叶永烈

俗话说:“三句不离本行。”这话不假。

记得一位电影导演读唐诗,对杜牧的《山行》一诗进行分镜头:“远上寒山石径斜”是远景,“白云深处有人家”是全景,“停车坐爱枫林晚”是中景,而“霜叶红于二月花”则是特写。他还认为李白的名作《静夜思》后两句属“主观镜头”——“举头望明月”是仰视镜头,“低头思故乡”是俯视镜头。

一位画家读古诗,则喜欢分析诗中的色彩,她以为“万绿丛中一点红”、“一枝红杏出墙来”,是强调了暖色调,而用冷色调为衬托。“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把鹅在水中那鲜明的色彩写得多么逼真,而苏轼的“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般”则是一幅水墨国画。

我也读古诗词。不过,我常常从科学的角度品诗、评诗,分析诗中的科学。

我很喜欢李贺那首充满幻想色彩的《梦天》。诗人做起南柯之梦,翩翩然在太空中邀游,他“回头下望尘寰处”,看到什么景色呢?呵,“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原来,他看到中国九州就像九个烟点子似的,而大海仿佛杯中的一汪清水。此景此情,犹如宇航员杨利伟在太空中所见到的那样真切。然而,李贺生活在唐朝,终生未离开过地球,也从未听说过什么“宇宙航行”,况且他只活了二十七岁就结束了短暂的一生。我反复吟诵《梦天》,深深佩服这位青年诗人那丰富的科学想像力!

苏轼也是一位喜欢幻想的诗人。他在大醉之后,挥笔写下《水调歌头》,高歌“我欲乘风归去”,居然懂得那“天上宫阙”“高处不胜寒”!苏轼同样终生生活在地球上,能够推测出太空中“高处不胜寒”,确实不容易。现代科学表明,在珠穆朗玛峰上,气温有时会低到零下几十摄氏度,而人造卫星在太空,背阳面的温度会低到零下一百多摄氏度,果真“不胜寒”!

我以为王之焕的名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严格符合几何定律的。确实,“望远必须登高,登高方能望远”。观察点越高,可见范围越大、越广,即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狱》)。古时候,人们修造高高的烽火台,后来人们打仗首先抢占制高点,直到如今人们利用飞机、人造卫星那“高度优势”进行侦察、勘查、摄影,其中的科学原理,岂不与王之焕的诗句属于“同理”。

辛弃疾在农村闲居了二十多年,他的词中富有农业知识。《西江月》中的“稻花香时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揭示了“蛙声”与“丰年”之间的有机联系。青蛙俗称“护符虫”,是一员捕虫大将。蛙声不息,除虫去害,便使稻花飘香,五谷丰登。在《鹧鸪天》中,辛弃疾写下了“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这样清新的句子,表明宋朝已经深知养蚕技艺,很善于掌握孵蚕、养蚕的季节。他在《菩萨蛮》中的名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则是符合现代热力学定律,说明任何物体都有自动降低自身能量的趋势,即使是“青山”也无法遮住!

杜甫在《赠卫八处士》一诗中,有一句并不引入注目的诗——“夜雨剪春韭”。我觉得,从这五个字中,可以考证出许多关于唐朝种植韭菜的知识:一、韭菜俗称“懒人菜”。种一次,割多次。唐朝种韭菜,已懂得韭菜是多年生草本,可以剪了长,长了剪,而不是连根拔掉收下来;二、唐朝时已知春天的韭菜鲜嫩好吃,而且懂得在春雨绵绵的夜间去剪,那时剪下的韭菜水灵灵的,可作佳肴。

宋朝诗人范成大晚年隐居苏州石湖,对农业技术也很在行。他在《四时田园杂兴六首》中写过:“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这说明那时候已经知道了“隔墙诱竹”这一有趣的科学现象:竹子是一种哪儿土壤肥沃就往哪儿生长的植物。邻家种竹,你倘若在墙边多施肥料,便可把竹“诱”过来!

像品茶似的,慢慢地回味着,才悟出茶道。细细地吟涌着古诗,常悟出许多诗句是与科学交织在一起:

春种一粒栗,秋收万颗子”——李绅《古风》,说明了“春华秋实”这一植物生长规律;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古原草》,可以说是科学地写出了野草的生长规律和顽强的生命力;

东南水多咸”——戴复古的《频酌淮阿水》写出了中国东南沿海一带的水质情况;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刘禹锡的《竹枝词》,从气象学的角度来看,那是对江南梅雨季节的逼真写照…

有趣的是,我还常发现,有的诗句从文学上讲是难得的佳句,从科学上考证则不尽然。如李白《将进酒》一诗开头两句,曾为多少人所传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其实,“奔流到海”变为水蒸气后,还是“复回”了,依旧从“天上来”,落进黄河,再“奔流到海”,如此循环不已。

中国是诗的国度。多少年来,多少诗人“各领风骚数百年”,写下多少长短诗句。然而,人们习惯地只是从文学的角度审诗、选诗、注诗、评诗。其实,诗中也有科学,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用科学的眼光来审诗、选诗、注诗、评诗。

不仅中国如此。在两千四百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曾经在一首诗中,提出了关于物质不灭的科学臆测——著名的物质不灭定律的雏形:

无中不能生有,
任何存在的东西也不会消灭。
看起来万物是死了,
但是实则犹生;
正如一场春雨落地,
霎时失去踪影;
可是草木把它吸收,长成花叶果实,
——依然欣欣向荣。

在公元前70年,古希腊诗人卢克莱修在他的诗中,则宣传了关于原子论的观点。

由此可见,诗中有科学,不论中外,都是古已有之。这说明诗与科学,很早就互相渗透,交融在一起了。

本文作者叶永烈系著名作家。1940年生,浙江温州人。上海作家协会一级作家。曾任上海市科普作协副理事长,世界科幻小说协会理事。196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化学系。19岁写出第一部科学小品集《碳的一家》,20岁为《十万个为什么》主要作者,21岁写出《小灵通漫游未来》。已出版《叶永烈科普文集》2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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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2/10/23 上午10:49:07  阅读次数:78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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