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猿《道德篇》——自然·人类·科学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无为而无不为。”
——老子
詹克明
篇头语
北国乡村,向有狐仙传闻。荒冢野狐,汲取日精月华,修炼数百春秋,可得道成仙,幻作人形。山东淄川,柳泉居士,常假狐怪,以抒孤愤。二百年前,一部《聊斋》,再贵洛阳纸价。阅者深解其意,唯狐之成仙,恐鲜有信以为真者。
然科学业已证实,确有一兽,积千百万年修炼,大道已成,荣登仙籍。但此物非狐,乃猿尔。今“猿仙”健在,即吾人类。
畜眼中人,确已独得仙术。试看,万里之遥,音容笑貌立现眼底;百丈高崖,指爪一按,顷刻夷为平地;威猛巨兽,“长杆”一指,随即扑地而亡;铁鸟高击长空,钢鱼深潜海底。此仙确是道行非凡。
人缘何“道”揖别古猿?答日:科学也——悟得自然之永恒法则。人类得有今日,全赖此道支撑!倘有谁施魔法,抹去猿仙全部道行,顷刻之间,人类定如一群白痴,散落荒原。无尾无毛,无衣无履,无盖无遮,茹毛饮血,严冬缩瑟,酷暑汗蒸,绝医绝药,必难持久。
可叹人类孤零。放眼广宇,太空茫茫,地球不过沧海一粟、恒河一沙。太阳恒星,仅河汉就逾一千亿个。而银河只是十亿已知星系之一员。寂寞嫦娥,独居广寒,掬得世间多少同情。然地月相距,毕竟仅只38万公里。思乡电讯,只消1.3秒,即可送达人间。据天文学研究估算,银河域内,相距最近智慧生命,也达4600光年。现在发出寻亲电波,即使收到,再遣回电,往返已近万年。呜呼!玄玄宇宙,地老天荒,人类举目无亲,孑然而居,老死不相往来,真乃彻底孤独之“绝物”也。
回眸地球,按照分子生物学说,所有生灵,虽属同宗,唯叹其余进化低下、冥顽不灵,普天之下,竟无一可资谈助之物。我等顶极物种,世辖地球,万愚之上,再无右者,难免不长夜郎之傲。坐井观天,满目恒星,不过“碎玉悬碧,疏星几点”;浩瀚银河,幻作乡间小溪,“牵牛有影,织锦无声”。
清夜扪心,掩卷沉吟。吾等“裸猿”,得道成精,独得天地之灵慧,解颐自然之精微。吾等究竟法力无边,还是道行有限?吾等所作所为,当为神耶,抑或魔耶?吾等能否无忧无虞,心静神清,博学雅量,安享神仙之潇洒从容?展望前景,吾等理当自安,抑或自忧?
诸虑缠身,如附怨鬼,日夜求索,难以释怀。寅夜冥思,青灯长坐,但有所悟,辄捉笔记之。零墨积案,眉批盈卷,揣摸日久,脉络自出,几经归纳,分作《道篇》、《德篇》记之。
甲、道篇
大自然的秘密被层层紧裹着。它的庄严秩序绝不轻易示人。但唯独对那些纯真、虔诚的探索者情有独钟。他们是皈依自然的科学信徒,是与自然精神相通的人。他们的高尚追求带有宇宙的宗教感情,正是他们从宇宙的主宰那里取来的智慧火种,照亮了整个人类。至于人们将此火种用来造福社会还是放火烧屋,则与乞求火种的人无关。这既非上苍本意,亦非圣徒初衷。
人类有文字不过7000年。真正的科学童年时期是公元前3至5世纪,特别是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时代,真可谓“大法不繁”,他们那种惊人的洞察力至今仍闪烁着真理简约的光芒。科学有过神童般的早慧。
经过中世纪的徘徊,在文艺复兴时期科学又重放异彩。特别是17世纪的牛顿时代,物理学首次实现了大综合。19、20世纪科学又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大发展。然而科学成就也使得人类把自然看得太轻了。妄自尊大的现代人变得越来越不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大自然中的正确位置。
须知,任何时候人与自然都是一种有限与无限的关系。浩瀚宇宙中,人类不过是微如草芥在地球表而活动着的一些微小生物而已。与大自然无限的时间长河相比,人类的存在只是个有限的瞬间。与大自然无限多种类的运动形式相比,人类只有5种有限的感官。是否一切都可化为使我们可以感知,尚可探讨。至少“视界”(相当宇宙年龄与光速乘积的2倍)对我们是个不可逾越的限制。
对于人类的大脑也不可盲目迷信。阿仑•图灵对人脑有一个极为形象的比喻——“一碗凉粥”。难道广漠无垠的宇宙中所有的规律、所有的智慧都能集中容纳在这碗“粥”中吗?难道这个只小过1200~1500克的“一碗凉粥”真的可以没有限制地处理无限容量、无限复杂、无限深奥的大自然吗?
有的学者认为:也许我们这个宇宙只是更大的母宇宙的一部分。我们面对着许多不可超越的极限,它们由一些最基本的物理常数所构成。如,光速不可超越,绝对零度不可达,我们只有正质量(即使反物质也是正质量),只有万有引力(而无万有斥力)……这些常数是否构成了我们这个宇宙的基本特征呢?如果超越了又将如何呢?
大自然真的不懂数学吗?
人们视数学为科学的王冠。但为什么我们用极高深的数学、极复杂的公式、极庞大的程序,在超巨型计算机上进行长时间运算,也只能以极其有限的精确度,计算一些比较简单的分子呢?更何况大分子、生命大分子体系。如果它不懂数学,描绘它的数学为什么几乎是无法达到的艰深呢?
宇宙大爆炸后以近于临界速度膨胀了150亿年,它与临界速度的差异不会超过1036分之一。假如我国12亿人,每人把中国大百科全书(73册,近1亿汉字),英国大百科全书(19册,近2亿字母)、美国大百科全书(30册,2亿字母)各抄两遍。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抄错一个字母,错误就已达到1018分之一。然而宇宙膨胀的精确程度比这还要准确100亿亿倍。大自然真的不懂数学吗?在我们看来如此吃力,如此高不可攀的事情,大自然为什么如此轻松,如此漫不经心地一蹴而就呢?
中国传统文化最重天、地、人。然而今天的人类恰恰是对这三个古老话题知之甚少。对于“天”,现代宇宙学不过刚猜出一点皮毛。对于我们每天踩在脚下的“地”,我们钻探深度不过以10千米计,与地球半径(6378.14千米)相比,不过才千分之二、三。若是只苹果,我们连表皮的深度都没啃破。这点我们甚至还不如一条虫!至少它已吃到果心了。对于“人”我们了解得尤其肤浅,特别是大脑思维的本质与神经工作的方式,我们还基本上一无所知。可能宏观与微观“语言”在此全不通用。它也许是下个世纪,“芝麻”都叫不开的神秘洞府。
似乎人类在自然科学上一遇到“起源”的问题就一筹莫展。宇宙起源、生命起源、思维起源都是人类碰到的几个最大的难题。有些新理论又是那么脆弱,经不起推敲。一种基于分子随机碰撞的生命起源理论不久前刚刚提出,但英国天文学家弗•霍依勒评价说:“上述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正如利用席卷整个废料场的飓风来装配波音747喷气机一样。”这种几率无异于让一只猴子在计算机键盘上胡乱跳蹋,居然打出了一部“莎士比亚”。你信吗?
科学越发达,理论越艰深,学科也就越是高度地分化,人的专业知识面也日趋狭窄。如果你问某位科学家的研究领域,他可能会说:我在化学研究院、物理化学分部、理论化学研究所、量子化学研究室、从头计算方法研究组、从事多原子分子课题中的位能面计算工作。你尽可以和他讨论“从头算”方面的问题。但倘若超出这个范围,可能会使双方都感到尴尬。一问,嘿然;又问,敛容;三问,正色;再问则拂袖而去。这不禁使人想起一个曾在宫廷御膳房供职的厨师。他后来受雇于某大家。主人要想以其资历炫耀一番,命他烧制一桌宫廷筵席宴客。答曰不能,因他是专做宫廷点心的。又令其制作一席宫廷点心待客。又答日不能,因为他是为做某种点心专职切制葱末的。也许当今从事各种专业工作的人中就有不少“专门切葱”的。
人人都知道瞎子摸象的故事,然而也许我们就在干着类似的事。如果说,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还算是研究过“大象学”的话,近代科学家们早就分别潜心于“象腿学”、“象耳学”、“象尾学”、“象牙学”等分支了。而现代的博士生导师已带领众多子弟分兵于“象腿学”中的“象脚学”、“象趾学”、“象腿力学”等次级分支了。
著名的《第三次浪潮》一书作者托夫勒曾为普里高津《从混沌到有序》专著撰写过前言。开篇第一句话就说:“在当代西方文明中得到最高发展的技巧之一就是拆零,我们非常擅长此技,以致我们竟时常忘记把这些细部重新装到一起。”遗憾的是,现在大量培养的多为“拆零”专家,而“整合”专家实属凤毛麟角。
为发现“物质不灭定律”作出重大贡献的俄国著名科学家罗蒙诺索夫(1711~1765)在传记中写道:他闯进了人类知识的一切领域。他是文学家、诗人、语言学家、历史学家、地理学家、地质学家、冶金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美术家。只差了个“哲学家”。至少他曾经涉猎过这么多领域吧。要知道,他比我们不过早了两百年,今天的科学家还有这分潇洒吗?其中的大多数也许早就被“腌制”到不知哪个缸中去了。
也许“全能”才更能体现出人类的优势与特点。有人研究动物习性,专门设计了一个“三项全能”项目:“行军30千米——潜水15米——爬绳数米”。据研究,除了人类以外,所有的哺乳动物都没有能力完成这三项运动。尽管各单项冠军可以分属各种动物,而人的优势就在于他的全面性与综合性。现在人类专业知识越来越窄,势必造成其全面综合素质的降低。这种单项进化中的整体退化是一个不祥的倾向。
人类文明的承袭方式只能是后天的学习。人生下来在政治上、财富上、社会地位上可以不平等,唯独在知识上则是完全平等的。零是最简单、最严格的平等!也是最公正、最容易实现的游戏规则。
每个人都必须从零开始学习,首先掌握从古到今前辈们积累的知识,然后才是创造。随着科学文化的积累,人类不得不用更长的时间进行学习。现在一位博士研究生毕业时(30岁),学习时间已占去他一生有效工作期限(60岁)的半数了。这个比值一直在不断扩大。等到这个值达到1时,人类再也没有做出任何创造的可能了。
如同一个远途挑担的送粮人,他担子里的粮食,一部分是路上自耗的口粮,剩下的才是实际上运送的粮食。随着路程的延长,自耗的比例越来越大。当他粮食全部用于自耗则达到了他的最大行程,同时挑夫也就无粮可送了。等到我们几乎用人生的全部有效时间去应付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深的科学知识时,人类的聪明智慧就已发展到顶了。
人类在学习上已经被迫“早熟”了。学习的沉重压力已无情地向低幼化逼来。升学的角逐早已由大学入学考试转向重点高中的竞争。有的地方已转为报考重点初中之争。人生的命运大搏击已压在十三四岁的学童身上。尤其可怕的是这种趋势正向幼儿与胎儿逼来。许多家长都在抓紧幼儿的早期教育。当一个3岁的女童向人们展示四个斗大的正楷书法时,这究竟是标志着人类的进步呢,还是人类绝早歧化的悲哀?现在教育又向胎儿压来。让一个也许只有几克重的“小肉团”在母腹中就已开始接受“胎教”了。可怕的教育现在连人的睡眠都不放过。有一种新的外语教学法就是让你睡眠中还必须听外语录音。据说这种让“暂时植物人”学习英语的方法还很有效。如果人类的学习连幼儿、胎儿和睡眠都不放过,这是不是表明人的学习“潜力”快要掘光了,人类已在逼近自己学习的“极限”了呢?
当然,人类平均寿命延长可能会进一步拓展人类文明。如果人类平均寿命是当今的10倍,人人都能达到彭祖800寿的水平,就一定是好事吗?两百年前德国浪漫诗人诺瓦利斯就说过:“如果没有死亡,最大的幸福就会属于极端疯狂者。”
乙、德篇
帕斯卡说:“人本来就完全是动物。”在自然与人类的关系上,人类确实是现阶段最“恶劣”的动物。这群没毛的“裸猿”,越来越像大自然的“谬种”。
人类最致命的弱点就是永不满足地追求享乐。科学发展使得这种贪婪的欲望受到激发,简直达到了极度奢侈的病态程度以及难以制约的疯狂程度。
人类的舒适就是与大自然隔绝!整座城市建在一个大水泥盘子上。上面耸立着住人的水泥箱格。水泥盘区之间有水泥公路,外出有带轮子的铁壳箱。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常年累月不沾大自然的泥地。
生命三要素是日光、空气和水。我们正是从这几个最基本方面与自然隔绝。我们可以不喝天然水(喝蒸馏水、太空水、饮料),不吸天然空气(依赖封闭自循环空调机),不用自然光(依赖人工照明)。我们可以长时间与自然隔绝,生活在恒温、恒湿、恒照度的人工环境中。而且越是贵族化,与自然隔绝得越严密。不知为什么,我却想起了北京十三陵的地下宫殿。难道我们追求寝宫般的富贵荣华?
人类是所有动物中最为娇贵的一种,离开这“育儿箱”式的生存支持系统就不能活。人类的自然适应能力越来越差。发达的医疗条件使得再荏弱的人也能成活,即使没有遇到巨大的自然灾变,我们人类也必然会提前地走向物种的退化与衰亡。人类啊,你这是在追求一种慢性的物种“安乐死”!
如果遇到自然界的大劫难,彻底砸毁我们的“育儿箱”’,我们这群娇弱的贵胄在严酷的大自然中也许比熊猫更早被淘汰,而比我们愚蠢得多的堂兄——猴子倒有可能挨过难关。也许我们正是栽在我们太聪明上了。整个物种的“聪明误”——反误了卿卿性命!
人类要想满足自己的过度奢欲,必然要争相掠夺自然资源。大自然犹如一座不上锁的仓库,人人都可以从这仓库中往家搬东西,而不必交付分文。你所付出的仅仅是搬运费和把它们挖出来的工钱!这就吸引了大批贪婪的人。他们唯一的原则是:怎么能掠夺得最多,就怎么干!他们挑肥拣瘦,只图省事,不管他人,不顾环境,不计后果,大量地糟蹋着,任意地挥霍着,肆意地破坏着,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真是达到了走火入魔的疯狂程度。
我们在恣意地挥霍我们的“祖产”。像煤和石油这种地球近50亿年只形成一次的宝贵资源,为了贪图一时的享用,我们在短短的几百年里即将其挥霍殆尽。消耗时间只占整个形成储存期的千万分之一。这相当于一个人将其一辈子的积蓄传给子孙,而这个败家子儿却在不到5分钟的时间里全部花光,真乃败家吉尼斯记录。问题还在于我们这种消耗真的都那么必要吗?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的私人小轿车像甲虫般拥塞在公路上慢慢爬,同时又在污染大气吗?我们真的有必要让那些昂贵的耐用消费品如此频繁地更新换代吗?现在许多现代化的宾馆或豪居的厕所,便后都有温水自动冲洗私处,然后自动用热风烘干你的“尊臀”。娇贵的“裸猿”已慵懒到何种地步!本来只消一张草纸就可解决的问题。试想如果全世界50亿人,每人一天如厕两次,这每天100亿次的洗烘将要耗费多少宝贵能源。煤也是经光合作用储藏的古地质年代的太阳能。没想到石炭纪侥幸贮存的宝贵太阳能,3亿年后的今天释放出来却不过干了这个营生,真愧对50亿年的地球史!
我们不但自毁家园,也在危及人类生存的基本要素——日光、空气和水源。尽管地球表面有三分之二是水圈,陆地上到处江湖河网密布,但是水源污染的现状迫使我们只能竭尽全力,想方设法保住其中极小的一部分,称之为“饮用水”。照此趋势污染下去,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也要像铺设自来水管一样地敷设“自来气管”,给每家每户、医院、学校、旅馆、商店、剧院专门供应“吸用气”。也许有人会天真地问起:“你总不会去污染太阳吧?这个炽热的火球远离我们一亿四千九百六十万公里,连光线还要走8分多钟呢!”实际上我们正在“污染”日光。人类生存环境中有一项污染就叫“紫外线污染”。它能伤害人眼角膜和皮肤。对地球来说,天然紫外辐射源主要来自太阳。我们人类正是靠着高空大气臭氧层的保护才免受紫外线伤害。由于大气污染严重,尤其是含氟气体(如冰箱用氟利昂)的存在,已使南极臭氧层出现大的空洞。继续发展下去,也许有一天人们上街都要穿防紫外线辐射的盔铠,或撑把防紫外线的阳伞。
人类正在从根本上把自己打倒!
科学是智慧的宝库,也是一只神秘的潘多拉盒子,一旦把它打开,里面的灾祸就会飞向全世界。美国国家航天研究中心5名科学家研究表明;只消5千兆吨TNT当量的核弹,爆炸后产生的烟尘遮天蔽日,地球将处于黑暗与严寒之中。地表水冻结,动物渴死,植物冻死,人类将面临水源、食品、燃料的缺乏,黑暗、疾病、强辐射损伤和空气严重污染。目前光两个主要核大国所拥有的核弹TNT当量就已达一万三千兆吨,几乎是制造“核严冬”的三倍。这如同在自己卧榻下储放了足致自毁家园三倍的炸药。我们人类是否真的有点疯了?
对大自然保留一点敬畏也许倒不全是坏事。至少这种心焉惕惕使得人们总要保持几分小心,不敢妄动胡来。科学使得人们解除了对自然的畏惧,也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我们确实说了不少对自然不大敬的话,喊了不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口号。列宁说过:“聪明的唯心主义比愚蠢的唯物主义更接近聪明的唯物主义。”
谁违背大自然就不能不受到惩罚。但是这种惩罚,大自然绝不会亲自动手,甚至连一个小指头都无需动。它让你在破坏了大自然的美好和谐后,自己承受自然失衡之害。正像一个仰面唾天的人,按照大自然的规律,这口痰必然会以铁一般的严格落在你自己的脸上。它会让你自动喝下自己倾倒的污染物,让你掉进你自己挖的陷阱。大自然的旗帜上书写的原则是:
让作恶者自己惩罚自己!
人类现在犹如置身于一条快节奏生产流水线上,一切都那么匆忙。又如同每个人都穿上了魔力舞鞋,身不由己地按照社会的快节拍疯狂地舞动着自己。容不得悠闲品味,容不得凝神静思,容不得左顾右盼,参与跳动就是一切。
社会高度地分化着,又高度地综合着。在这台日趋复杂、日趋庞大的社会机器上,每个人都渐渐成为一颗越来越小,越来越标准化的零件,伴随着整台社会机器的频率运转着,颤动着。
人们的思想越来越平面化、浅薄化、粗俗化、懒汉化、傻瓜化、实用化。仪器设备变得越来越容易操作,越来越自动化,越来越不需要动脑筋,越来越不需要技巧。
照相机越高级,拍照人就可以越“傻瓜”。你不必像使用一台老相机那样,需准确地估计距离,判断亮度、色彩的冷暖、环境的景深、光圈与快门的搭配技巧,要你做的只是按下按钮,甚至连转动胶卷都为你代劳了。也许有一天连猴子都能拍出一张令人赞叹的照片,以动物特殊的视角、独特的关切热点留下奇绝的瞬间。
每个人越是精通自己的专业,造出的机器越高级、越自动化。要求机器使用者越傻瓜化。每个人的社会义务就是使1000个人在我的领域里越来越傻瓜透顶,却又能安享我这个领域的最高水平的成就。同时这1000人也在于着同样的事情,使他们各自领域里的1000个人变成傻瓜。社会的旗帜上将书写着:
我为人人傻,人人为我傻!
社会的进步表现为“精”与“傻”的巨大反差与绝对分化。个人越是“精一化”,社会的交互依赖性越是增强,变得更加谁也离不开准。如同点阵结构的晶体,每一个原子的配位数都是12,与这12个原子形成最为密接的联系。而每个人也都有“抽象”的配位,这将是一个逐渐增长的数。每个人都处于强耦合的束缚状态之中。正是这种高维数的交互联系网络,整合成一个紧密的社会整体。
真让人担心将来人类的脑区会不会畸形化:变得灰质皮层大面积的平坦化,而个别脑区又折皱得极度深凹。据说,有一种白痴就是除了某一方面有超人的天才外,其他方面都是傻子。人们将这样的学者称为“白痴学者”。
人类不再需要哲学,没有人愿意深山枯坐、大漠冥思或是菩提长悟。平坦的大脑只需要更多的感官刺激:电脑游戏、粗俗读物、狂热追星、快乐洋相、卡拉OK、人造古迹、虚假文物、走马观花、到此一游。唯有浅显才能无思、无虑、无忧、无虞。浅显是福!
我们不看重永恒。生活的最佳状态是转瞬即逝。
我们不看重历史,我们不在乎未来,我们只关注现在。
我们不需要哲学家、思想家。我们更需要宠物相伴。在宠物眼中,我们自己就是哲学家与思想家。
技术畸形高度发展是否会使人文素质走向浅薄?这虽尚无定论,但有些迹象不无忧虑。
据报载,从1901年到1961年这60年,诺贝尔文学奖几乎完全为欧美白人垄断。除了印度的泰戈尔(1913年),智利女作家米斯特拉(1945年)外,基本上均为欧美白人作家。60年代以后亚、非、拉美作家居多数。90年代则完全没有欧美白人作家获奖,仅有一名美国黑人女作家莫里森获奖。而60年代以后正是美国、欧洲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时代,人类登月、航天飞机、激光技术、计算机技术、信息高速公路、核电工程、分子生物科学、大型加速器、对撞机、哈伯望远镜……都是这个时期的产物。这是否意味着技术突起,科学前进带来的却是人文的平面化,使得作品失去作为人文最具魅力的独特化、个性化、深邃化的品格?相反一些非白人的后殖民文化、移民文化却以极大的背景反差、极鲜明的个性而大放异彩。
科学进步真的能给人类带来神仙般的生活吗?
大自然永远没有完成,永远在发展,但这种发展是和谐的。
人类也并未完成,人类也在发展,但无论从人类本身还是它与自然的关系来看,它都不是和谐的,而且似乎还在越演越烈。
我们比一切动物都聪明,但科学的介入,我们人类的争斗也远比兽类的“角斗”激烈千万倍。千百倍的聪明带来千百倍的死亡,动物由于生物链的原因,种间斗争是频繁的,同类之间只在求偶和争王时斗一斗,而且赶走了事,恪守“穷寇莫追”的准则。它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半个世纪前那场“二战”,短短几年,人们杀死半亿以上的同类。
大自然是和谐的,人类却常常是反自然的。科学技术的急速发展虽然减轻了我们的体力重负,但这种高效率、快节奏也使生活中充满了更为激烈的竞争,加重了人们心理上的压力与精神上的紧张。这种绷得过紧的张力反而使人与人之间更加冷漠与疏远,更加孤寂与无情,更多戒备与防范。
从极地考察归来的人告诉我们:“当人类初次出现在企鹅、驯鹿、海狮、海豹和海鸥跟前时,它们表现得十分亲切无畏。”从热带丛林回来的探险者也说,在那渺无人迹的草原上,各种动物都杂乱无章,却和平地群居着。我们从来没听说过野人会精神失常或是自杀。而人类的小学生仅仅由于学习的重压,就有自杀的了。人类真是大自然的幸运儿吗?
魏茨泽克说:“大自然不是精神,但是它有精神,表现于自然的丰富形态中。”
大自然精神的精髓是和谐。
谁亲近自然,谁就更贴近合理。
当人类与自然融合一体时,人类的精神就与自然相通,人类社会也就较为合理。
篇末语
中国传统文化,一向注重人类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特别是老子的学说更具有代表性。这是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显著差异之一。
首先,老子把自然置于高于一切的最崇高位置上。他在《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就把自然奉为最高典范与楷模。
其次,老子的“无为”思想就是顺应自然,尽可能不要用主观人为的东西去干扰自然。这是一条对自然的“尽少触动原则”。老子说:“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无为而无不为”。
我们人类也许过分地触动了自然,甚至破坏了大自然亘古不变的均衡。我们过分地使用了我们的小聪明,又过于缺乏大聪明。
我们是否真有必要砍伐那么多森林,开采那么多石油?我们是否有必要捕杀那么多动物供自己暴殄天物、裘衣革履?我们可否少用一些药品、补剂,多一点自然强身、自然康复和自然适应能力?我们能否少一些盲目竞争,多一些协调合作?少一些舒适享受,多一些自然适应?少一些噪声刺激,多一些天鸣地籁?少一些精神紧张,多一些宽松闲适?少一些人为强制,多一些自然分布?少一些暴富赤贫,多一些贫富均衡?“老子”,这在北国又是父亲的意思,我们应该听听这位长者的话。
当今世界发展处于困顿之中。其核心问题就在于人类与自然之不和谐。相比之下东方文明比西方文明更注重人类与自然的和谐。若能将西方重分析的科学文明与东方重自然的精神文明互补地融合在一起,这是否更加合理,更符合自然精神?
不知这张“中西结合”的大处方能否有效地治疗人类的顽疾?更不知道任性惯了的人类肯不肯服用这一帖药?天性,命也。医方治病不治命!
也许人类“历史性”的未来会走向美好与和谐。
我们的宇宙至少经历了四次伟大的进化:核素进化、化学进化、生物进化和智能进化。在恒星上的核素进化,由质子、中子等基本粒子出发,最后产生了近百种元素(包括千余种同位素)的原子,从而点燃了化学进化。化学进化由原子出发,小分子、大分子,聚合成生命大分子,最终点燃了生物进化。生物进化由单细胞到多细胞、简单生物到高级生物。生物进化的终点产生了人,同时点燃了人类智能文明的进化。
人的一生是宇宙的缩影,它浓缩了宇宙的后三次进化历程。
一个细胞在几分钟内就完成了地球需几十亿年的由氨基酸、核苷酸聚合成生命大分子的化学进化过程,为细胞的有丝分裂准备了全套所需复本。在母腹中10个月完成了地球需10亿年的从真核单细胞开始到高级哺乳动物的历程。从婴儿分娩出来最初的几年则概括了从爬行到直立行走,手足分工,从无语言到语言,从无思维到思维,整个一个历时700万年的从猿到人的过程。人们从小学开始的十几年学习则跨越了7000年的有文字文明发展的过程。
人,即使是最卑微的一个,都有确凿无疑的资格代表整个地球。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可以追溯到太阳系形成之前的那次超新星爆发;他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可以追溯到10亿年前的那个真核细胞,中间绝没有一分一秒的间断。生命的长明灯,数十亿年不熄!细胞又何止“万岁”。
宇宙中这几次伟大进化,哪一个都要历经数十亿年。目前人类智能文明进化不过刚开始,它必然会以亿年计。与之相比,旧石器时代过去的175万年是个很短的时间,有文字的7000年更是一瞬。在人类智能进化初期出现的种种谬误、种种病态,以及种种反自然倾向,只是发展过程的“涨落偏差”,只是幼儿蹒跚学步的歪斜,以后一定会走稳健的。
人的智能进化也许只相当于生物进化的“多细胞”生命阶段。一亿年以后的人类也许把我们这个仅有7000年文字文明的“裸猿”看得比长毛的猿人敲石头强不了多少。他们可能会用“亻袁”与猿字加以区别。他们可能把我们的掠夺、战争、污染、竞争、人口爆炸……种种反自然倾向看作是人类早期愚昧的必然现象。人类必然要从目前并不谐调的“多细胞体”走向全世界范围的谐调与合理组合,这是一组“世界大同”的统一体。人类只有首先实现全世界范围的内部和谐才有可能作为一个整体调整自己与大自然的完美和谐。
科学是人类文明的先导,它的世界大同必然早于人类在技术、经济、政治上的世界大联合。爱因斯坦说过:“科学是,并且永远是,国际的。”而走在科学世界大同前面的,首先必然是信息的全球一体化。
人类社会应当向人体学习。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治理得像人体这样高度有序、协调和谐、配合默契。尤其值得人类借鉴的是人体具有两种神经控制系统;由大脑控制的躯体运动性神经系统与不受大脑控制的植物性神经系统(如血液循环系统、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免疫系统等)。大脑不能命令心脏停止跳动,也无权指令“左耳比右耳长得大些”。正是由于植物性神经系统具有完备的相对独立性,它才维护了整个肌体的可靠稳定,不会因大脑这一最高司令部的决策失误或“思想斗争”造成全身的彻底瘫痪和全局性的紊乱。
人类应该向人体借鉴、学习!
本文作者詹克明毕生从事自然科学研究,近年来关注科学技术中的人文关怀,撰写或发表了不少论述人与自然、人文与科学的散文、随笔,如《缚鹰难展——纪念傅鹰教授百年诞辰》、《魂系未名湖》、《让每一块石头卓立起来》、《瓦尔登湖——大地的眼睛》、《杞人忧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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