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在身后 天堂在前方
选自《读者》2013第20期 作者 于青
【编者按】程浩走了,他就是那个在知乎网上回答“你觉得自己牛在哪儿?为什么会这样觉得”问题的小伙子“伯爵在城堡”,他用平实又带有幽默感的语言,讲述自己的不幸命运,还有爱读书、爱生活的乐观态度。文后附两篇程浩的作品,一篇为成名作,另一篇是绝笔。
程浩6个月大的时候,家人发现他躺在床上不太动,也站不起来,就把他带去石河子医院检查。当时医院说是脑瘫。
8个月大时,程浩一直不动弹。但他说话说得早。快1岁时,程浩的妈妈李哲带他去北京和天津看病,北京的医院给出一个检查结果:脑瘫,但后面打个问号。天津的医院给出的检查结果:肌无力。
从出生就开始看病,四处求医。程浩6岁时,妈妈教他拼音,还给他买小学生字典。那时的程浩爱问、爱说,自己把字都认全了,妈妈就给他买标注拼音的故事书。他妈妈说:“只要我回来了,把他放在沙发上,他就开始看书。”
后来,妈妈给程浩买了一台电脑。“那时他也就八九岁。我每天上班走时把他放在床边,让他玩电脑。旁边用被子挡起来,害怕他掉到床下。他累了会给我发短信,说妈妈快回来,我累了。我就赶快回去帮他躺下,或者换个姿势。”
程浩第一次病危是11岁,病危通知书上写的是心衰。之后,基本一年病危两次。感冒会引起他的肺部感染,诱发心脏衰竭。他妈妈说:“有好几次他看起来已经不行了,但他看着你,像在跟你求生,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你能怎么办呢,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救他。”
程浩每个年龄段的聊天内容都不一样。小时候他会跟母亲聊郭敬明和韩寒,现在,母子之间关于偶像的话题变少了,更多在聊程浩下载的电影、写的文章。妈妈跟他开玩笑:“哎,你写好了赶快发,不然哪天就发不出去了。憋着发不了多难受,你眼睛都闭不上。”生与死,都成了母子间常用的玩笑题材。有时候妈妈也会在他被抢救过来后逗他:“你看,老天爷都不收你,又把你送回来了,你就好好活着。”
每一次程浩病危,妈妈都会觉得他能挺过来。她说:“程浩带给我的幸福是什么,我说不上。别人都觉得我累,我自己不觉得,只觉得特别开心。每天回家可以跟他聊天,开玩笑,逗逗他。他一听到门响就问谁啊。我就回他,我啊。如果回来晚了他就问,你干吗去了?回来这么晚,不能早点回来吗?”
程浩给自己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每天必须阅读10万字。上午阅读,下午要写作。因为坐不起来,程浩只能用鼠标在软键盘上点一下点一下地打字。
2013年8月21日中午,程浩看起来状态不错,等着第二天出院。他让妈妈去买饭,还让她帮忙把电子书拿过来立好。李哲去了20分钟,去时都是跑着去的。一进病房,看程浩就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手还放在电子书上,但电子书已经成屏保状态。
“我说儿子,我出去不到20分钟你就睡着了,怎么回事啊?把饭放到桌上我就去摇他,但他没有反应。我出去把医生喊来,但是再抢救都没有用了。”
程浩的生命在20岁时戛然而止,生前他曾说:“我会将自己的遗体捐献,包括眼角膜。用我的灵魂,为你们开拓另一个人间。我要让自己的眼睛代替我,继续照亮这个美丽的世界。”
“幸福就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依然灿烂。”
我为什么觉得自己牛
我自1993年出生后便没有下地走过路,医生曾断定我活不过5岁。然而就在几分钟前,我还在用淘宝给自己挑选20岁的生日礼物。
在同龄人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已经去过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的医院。在同龄人还在玩跷跷板、跳皮筋的时候,我正在体验着价值百万的医疗仪器在我身上四处游走。我吃过猪都不吃的药,扎过带电流的针,练过神乎其神的气功,甚至还住过全是弃儿的孤儿院。那孤独的日子,身边全都是有智力障碍的儿童。最寂寞的时候,我只能在楼道里一个人唱歌……
20年间,我母亲不知道收到过多少张医生下给我的病危通知单。厚厚一沓纸,她用一根10厘米长的钉子钉在墙上,说这很有纪念意义。
小时候,我忍受着身体的痛苦;长大后,我体会过内心的煎熬。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问:为什么上帝要选择我来承受这一切呢?可是没有人能够给我一个回答。我只能说,不幸和幸运一样,都需要有人去承担。
命运嘛,休论公道!
近些年,我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住院的名目也日益增多,什么心脏衰竭、肾结石、肾积水、胆囊炎、肺炎、支气管炎、肺部感染等等。我曾经想过,将来把自己的全部器官,或捐献给更需要它的人,或用于医学研究。可是照目前来看,除了我的眼角膜和大脑之外,能够帮助正常人健康工作的器官,真的非常有限。
我最遗憾的事情是没有上过学,当然,遗憾的原因不是什么“自强不息”的狗屁理由,而是遗憾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交朋友,认识漂亮姑娘,谈一场简单的恋爱。但是就像狂人尼采说的:“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强大。”正是因为没有上学,我才有更多的空闲时间来读书。让我自豪的是,我曾经保持过每天10万字的阅读量。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读书,但是,我觉得这是认真生活的表达方式。
我不是张海迪女士那样的励志典型,也不是史铁生老师那样的文学大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病人”。但是我想说,真正牛的,不是那些可以随口拿来夸耀的事迹,而是那些在困境中依然保持微笑的凡人。
地狱在身后
前几日,意外感冒。今早起床,头痛欲裂。两次测量体温,第一次36.8℃,以我多年生病之经验判断,这个体温一定不准。果然,第二次换了一根体温计,37.4℃,升了0.6℃,低烧。回想昨夜,突然醒来,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每次呼吸,如同千万枚钢针在肺叶间穿梭,当真应了那句话:呼吸都是一种奢侈。
几天以前,有人给我写了一封信。她问我,一个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为什么要忍受那么多痛苦?
我没有回复她。因为我无法解答她的问题。换作过去,我会告诉她:“活着什么也不为,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这是余华在《活着》一书中的观点。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我一般,将“活着”作为一项伟大的事业。更何况现在,连我都对这个观点产生了质疑。正如书中描述的,亲人会死去,朋友会背叛,梦想会破灭,信仰会崩塌,将“活着”的希望寄予其中任何一个,都是靠不住的。然而,生命终究不是一粒尘埃,不可能随意飘浮。它是一粒沙子,在汹涌的海浪中挣扎,在愤怒的烈火中灼烧。它无能为力,却不是无所作为。我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带着迷茫和麻木,奋力向前。
这种感觉就像你问我为什么要写作一样。我会挽起袖子给你看,手臂上有长时间写作压出的、无法消散的淤青。我未必能成为一个作家,未必能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但是我必须坚持写作这个行为,因为我不想让自己身上的伤痕变得毫无意义。看着这些淤青,我就能想起曾经的日日夜夜,想起曾经的自己。若放弃写作,则是对之前付出的一切的否定。
也许,人们的坚持,往往不是因为相信未来,而是他们不想背叛过去。
也许我们无法明白“活着”的意义,但是我们已经为“活着”付出了太多代价;也许我们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是我们已经为梦想流下了太多泪水。我们能做的,仅仅是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决不回头。天堂未必在前方,但地狱一定在身后。
(此文发布于2013年8月16日,5天后,程浩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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